碧岩录卷第八
⊙碧岩录第七十一则
举,百丈复问峰:并却咽喉唇吻,作么生道?峰云:和尚也须并却。丈云:无人处斫额望汝。
沩山把定封疆,五峰截断众流。这些子,要是个汉当面提掇,如马前相扑,不容拟议,直下便用紧迅危峭,不似沩山盘礴滔滔地。如今禅和子,只向架下行,不能出他一头地。所以道:欲得亲切,莫将问来问。五峰答处,当头坐断,不妨快俊。百丈云:无人处斫额望汝,且道是肯他?是不肯他?是杀是活?见他阿辘辘地,只与他一点,雪窦颂云:
和尚也并却,龙蛇阵上看谋略。
令人长忆李将军,万里天边飞一鹗。
和尚也并却,雪窦于一句中,拶一拶云:龙蛇阵上看谋略。如排两阵突出突入,七纵八横,有斗将的手脚,有大谋略的人,匹马单枪,向龙蛇阵上,出没自在,尔作么生围绕得他。若不是这个人,争知有如此谋略。雪窦此三颂,皆就里头,状出底语如此,大似李广神箭。万里天边飞一鹗。一箭落一雕定也,更不放过。雪窦颂百丈问处如一鹗,五峰答处如一箭相似。山僧只管赞叹五峰,不觉浑身入泥水了也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二则
举,百丈又问云岩:并却咽喉唇吻,作么生道?岩云:和尚有也未?丈云:丧我儿孙。
云岩在百丈,二十年作侍者,后同道吾至药山,山问云:子在百丈会下,为个什么事?岩云:透脱生死。山云:还透脱也未?岩云:渠无生死。山云:二十年在百丈,习气也未除。岩辞去见南泉,后复归药山,方契悟。
看他古人,二十年参究。犹自半青半黄,粘皮著骨,不能颖脱。是则也是,只是前不构村,后不迭店,不见道:语不离窠臼,焉能出盖缠。白云横谷口,迷却几人源。洞下谓之触破,故云:跃开仙仗风凰楼,时人嫌触当今号。所以道荆棘林须是透过始得,若不透过,终始涉廉纤,斩不断。适来道前不构村,后不迭店。云岩只管去点检他人底。百丈见他如此,一时把来打杀了也,雪窦颂云:
和尚有也未,金毛狮子不踞地。
两两三三旧路行,大雄山下空弹指。
和尚有也未?雪窦据款结案,是则是,只是金毛狮子,争奈不踞地。狮子捉物,藏牙伏爪,踞地返掷,物无大小,皆以全威,要全其功。云岩云:和尚有也未,只是向旧路上行,所以雪窦云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弹指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三则
垂示云:夫说法者,无说无示。其听法者,无闻无得。说既无说无示,争如不说。听既无闻无得,争如不听。而无说又无听,却较些子。僧肇:云无说者,岂曰不言?谓其能无所说;云无闻者,岂曰不听?谓其能无所听。其无所说,故终日说而未曾说;其无所闻,故终日闻而未尝闻也。只如今诸人,听山僧在这里说,作么生免得此过。具透关眼者,试举看。
举,僧问马大师:离四句绝百非,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。马师云:我今日劳倦,不能为汝说,问取智藏去。僧问智藏,藏云:何不问和尚?僧云:和尚教来问。藏云:我今日头痛,不能为汝说,问取海兄去。僧问海兄,海云:我到这里却不会。僧举似马大师,马师云:藏头白海头黑。
这个公案,山僧旧日,在成都参真觉,觉云:只消看马祖第一句,自然一时理会得。且道这僧,是会来问,不会来问?此问不妨深远。离四句者:有,无,非有,非无,非非有,非非无,离此四句,绝其百非,只管作道理,不识话头,讨头脑不见。若是山僧,待马祖道了,也便与展坐具,礼三拜,看他作么生道?当时马祖,若见这僧来,问离四句绝百非,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,以拄杖劈脊便棒赶出,看他省不省。
马大师只管与他打葛藤,以至这汉,当面磋过,更令去问智藏,殊不知马大师来风深辨。这僧懵懂,走去问智藏,藏云:何不问和尚?僧云:和尚教来问。看他这些子,拶著便转,更无闲暇处。智藏云:我今日头痛,不能为汝说得,问取海兄去。这僧又去问海兄,海兄云:我到这里却不会。且道为什么?一人道头痛,一人云不会,毕竟作么生?这僧却回来,举似马师,师云:藏头白海头黑。若以解路卜度,却谓之相瞒。
有者道,只是相推过。有者道,三个总识他问头,所以不答,总是拍盲地,一时将古人醍醐上味,著毒药在里许。所以马祖道: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与此公案一般。若会得藏头白海头黑,便会西江水话。这僧将一担懵懂,换得个安乐。更劳他三人尊宿,入泥入水,毕竟这僧不瞥地,虽然一恁么,这三个宗师,却被个担板汉勘破。如今人只管去语言上,作活讲云:白是明头合,黑是暗头合。只管钻研计较,殊不知,古人一句截断意根,须是向正脉里,自看始得稳当。
所以道:末后一句,始到牢关,把断要津,不通凡圣。若论此事,如当门接一口剑相似,拟议则丧身失命。又道:譬如掷剑挥空,莫论及之不及,但向八面玲珑处会取。不见古人道:这漆桶。或云:野狐精。或云:瞎汉。且道与一棒一喝,是同是别?若知千差万别,只是一般,自然八面受敌。要会藏头白海头黑么?五祖先师道:封后先生。雪窦颂云:
藏头白海头黑,明眼衲僧会不得。
马驹踏杀天下人,临济未是白拈贼。
离四句绝百非,天上人间唯我知。
藏头白海头黑。且道意作么生?这些子,天下衲僧跳不出。看他雪窦,后面合杀得好。道直饶是明眼衲僧,也会不得。这个些子消息,谓之神仙秘诀父子不传。释迦老子,说一代时教,末后单传心印,唤作金刚王宝剑,唤作正位。恁么葛藤,早是事不获己。古人略露些子锋芒,若是透得底人,便乃七穿八穴,得大自在。若透不得,从前无悟入处,转说转远也。
马驹踏杀天下人。西天般若多罗,谶达摩云:震旦虽阔无别路,要假儿孙脚下行。金鸡解衔一粒粟,供养十方罗汉僧。又六祖谓让和尚曰:向后佛法,从汝边去,已后出一马驹,踏杀天下人。厥后江西法嗣,布于天下,时号马祖焉,达摩六祖,皆先谶马祖,看他作略,果然别,只道藏头白海头黑,便见踏杀天下人处。只这一句黑白语千人万人咬不破。
临济未是白拈贼。临济一日示众云: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,常向汝等诸人面门出入,未证据者看看。时有僧出问:如何是无位真人?临济下禅床掐住云:道道。僧无话,济拖开云:无位真人,是什么干屎橛。雪峰后闻云:临济大似白拈贼。雪窦要与他临济相见,观马祖机锋,尤过于临济,此正是白拈贼。临济未是白拈贼也,雪窦一时穿却了也,却颂这僧道:离四句绝百非,天上人间唯我知。且莫向鬼窟里作活计。
古人云:问在答处,答在问处。早是奇特,尔作么生离得四句,绝得百非。雪窦道,此事唯我能知,直饶三世诸佛,也觑不见。既是独自个知,诸人更上来求个什么?大沩真如拈云:这僧恁么问,马祖恁么答,离四句绝百非,智藏海兄都不知。要会么,不见道:马驹踏杀天下人,++!
⊙碧岩录第七十四则
垂示云:莫邪横按,锋前剪断葛藤窠。明镜高悬,句中引出毗卢印。田地稳密处,著衣吃饭。神通游戏处,如何凑泊。还委悉么?看取下文。
举,金牛和尚每至斋时,自将饭桶,于僧堂前作舞,呵呵大笑云:菩萨子吃饭来。雪窦云:虽然如此,金牛不是好心。僧问长庆,古人道:菩萨子吃饭来,意旨如何?庆云:大似因斋庆赞。
金牛乃马祖下尊宿,每至斋时,自将饭桶,于僧堂前作舞,呵呵大笑云:菩萨子吃饭来。如此者二十年,且道他意在什么处?若只唤作吃饭,寻常敲鱼击鼓,亦自告报矣,又何须更自将饭桶来,作许多伎俩。莫是他颠么,莫是提唱建立么?若是提唱此事,何不去宝华王座上,敲床竖拂,须要如此作什么?
今人殊不知,古人意在言外。何不且看祖师当时初来的题目道什么?分明说道教外别传,单传心印。古人方道:也只教尔直截承当去。后来人妄自卜度,便道那里有许多事,寒则向火,热则乘凉,饥则吃饭,困则打眠。若恁么以常情义解诠注,达摩一宗,扫土而尽。不知古人,向二六时中,念念不舍,要明此事。
雪窦云:虽然如此,金牛不是好心。只这一句,多少人错会。所谓醍醐上味,为世所珍,遇斯等人,翻成毒药。金牛既是落草为人,雪窦为什么道不是好心,因什么却恁么道?衲僧家须是有生机始得。今人不到古人田地,只管道见什么心,有什么佛,若作这见解,坏却金牛老作家了也。须是仔细看始得。若只今日明日,口快些子,无有了期。
后来长庆上堂,僧问:古人道,菩萨子吃饭来,意旨如何?庆云:大似因斋庆赞。尊宿家忒杀慈悲,漏逗不少,是则是,因斋庆赞,尔且道庆赞个什么?看他雪窦颂云:
白云影里笑呵呵,两手持来付与他。
若是金毛狮子子,三千里外见淆讹。
白云影里笑呵呵,长庆道因斋庆赞,雪窦道:两手持来付与他。且道只是与他吃饭,为当别有奇特?若向个里知得端的,便是个金毛狮子子。若是金毛狮子子,更不必金牛将饭桶来作舞大笑,直向三千里外,便知他败缺处。古人道:鉴在机先,不消一捏。所以衲僧家,寻常须是向格外用始得称本分宗师,若只据语言,未免漏逗
⊙碧岩录第七十五则
垂示云:灵锋宝剑,常露现前,亦能杀人亦能活人,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。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;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。且道不落宾主,不拘回互时如何?试举看。
举,僧从定州和尚会里,来到乌臼,乌臼问:定州法道何似这里?僧云:不别。臼云:若不别,更转彼中去。便打。僧云:棒头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臼云:今日打著一个也。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臼云:屈棒元来有人吃在。僧转身云: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臼云:汝若要,山僧回与汝。僧近前夺臼手中棒,打臼三下。臼云:屈棒屈棒。僧云:有人吃在。臼云:草草打著个汉。僧便礼拜。臼云:和尚却恁么去也?僧大笑而出。臼云:消得恁么,消得恁么。
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到乌臼,臼亦是作家,诸人若向这里,识得此二人一出一入,千个万个只是一个,作主也恁么,作宾也恁么,二人毕竟合成一家,一期勘辨,宾主问答,始终作家。看乌臼问这僧云:定州法道何似这里?僧便云:不别。当时若不是乌臼,难奈这僧何,臼云:若不别,更转彼中去。便打。争奈这僧是作家汉,便云: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。臼一向行令云:今日打著一个也。又打三下,其僧便出去。
看他两个转辘辘地,俱是作家。了这一事,须要分缁素别休咎。这僧虽出去,这公案,却未了在。乌臼始终要验他实处,看他如何,这僧却似撑门拄户,所以未见得他,乌臼却云:屈棒元来有人吃在。这僧要转身吐气,却不与他争。轻轻转云: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乌臼是顶门具眼底宗师,敢向猛虎口里横身,云:汝若要,山僧回与汝。这汉是个肘下有符底汉,所谓见义不为无勇也,更不拟议,近前夺乌臼手中棒,打臼三下。臼云:屈棒屈棒。尔且道意作么生?头上道:屈棒元来有人吃在。及乎到这僧打他,却道屈棒屈棒。僧云:有人吃在。臼云:草草打著个汉。头上道草草打着一个也。到末后自吃棒,为什么亦道草草打著个汉?
当时若不是这僧卓朔地,也不奈他何。这僧便礼拜,这个礼拜最毒,也不是好心。若不是乌臼,也识他不破。乌臼云:却恁么去也。其僧大笑而出。乌臼云: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看他作家相见,始终宾主分明,断而能续,其实也只是互换之机。他到这里,亦不道有个互换处。自是他古人,绝情尘意想,彼此作家,亦不道有得有失,虽是一期间语言,两个活泼泼地,都有血脉针线,若能于此见得,亦乃向十二时中,历历分明。其僧便出是双放,已下是双收,谓之互换也。雪窦正恁么也,颂云:
呼即易,遣即难,互换机锋子细看。
劫石固来犹可坏,沧溟深处立须干。
乌臼老乌臼老,几何般,与他杓柄太无端。
呼即易,遣即难,一等是落草,雪窦忒杀慈悲。寻常道呼蛇易遣蛇难,如今将个瓢子吹来,唤蛇即易,要遣时即难。一似将棒与他却易,复夺他棒,遣去却难。须是有本分手脚,方能遣得他去。乌臼是作家,有呼蛇底手脚,亦有遣蛇的手段。这僧也不是瞌睡底,乌臼问:定州法道何似这里?便是呼他。乌臼便打,是遣他。僧云棒头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,却转在这僧处,便是呼来。乌臼云:汝若要,山僧回与汝。僧便近前夺棒,也打三下,却是这僧遣去。乃至这僧大笑而出,乌臼云: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此分明是遣得他恰好。
看他两个机锋互换,丝来线去,打成一片,始终宾主分明,有时主却作主。雪窦也赞叹不及,所以道互换之机教人且仔细看。劫石固来犹可坏,谓此劫石,长四十里,广八万四十由旬,厚八万四千由旬。凡五百年乃有天人下来,此六铢衣袖拂一下。又去至五百年,又来如此拂,拂尽此石,乃为一劫,谓之轻衣拂石劫。雪窦道劫石固来犹可坏,石虽坚固,尚尔可消磨尽,此二人机锋,千古万古,更无有穷尽。
沧溟深处立须干,任是沧溟,洪波浩渺白浪滔天,若教此二人,向内立地,此沧溟也须干竭。雪窦到此,一时颂了,末后更道:乌臼老乌臼老,几何般。或擒或纵,或杀或活,毕竟是几何般?
与他杓柄太无端,这个拄杖子,三世诸佛也用,历代祖师也用,宗师家也用,与人抽钉拔楔,解粘去缚,争得轻易分付与人。雪窦意要独用,赖值这僧当时只与他平展,忽若旱地起雷,看他如何当抵?乌臼过杓柄与人去,岂不是太无端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六则
垂示云:细如米末,冷似冰霜,逼塞乾坤,离明绝暗。低低处观之有余,高高处平之不足。把住放行,总在这里许。还有出身处也无?试举看。
举,丹霞问僧:甚处来?僧云:山下来。霞云:吃饭了也未?僧云:吃饭了。,霞云:将饭来与汝吃底人还具眼么?僧无语。长庆问保福:将饭与人吃,报恩有份,为什么不具眼?福云:施者受者,二俱瞎汉。长庆云: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福云:道我瞎得么?
邓州丹霞天然禅师,不知何许人,初习儒学,将入长安应举,方宿于逆旅,忽梦白光满室,占者曰:解空之祥。偶一禅客问曰:仁者何往?曰:选官去。禅客曰:选官何如选佛。霞云:选佛当往何所?禅客曰:今江西马大师出世,是选佛之场,仁者可往。遂直造江西,才见马大师,以两手托幞头脚。马师顾视云:吾非汝师,南岳石头处去。遽抵南岳,还以前意投之。石头云:著槽厂去。师礼谢,入行者堂,随众作务,凡三年。
石头一日告众云:来日铲佛殿前草。至来日,大众各备锹锄铲草,丹霞独以盆盛水净头,于师前跪膝,石头见而笑之,便与剃发,又为说戒,丹霞掩耳而出,便往江西,再谒马祖。未参礼,便去僧堂内,骑圣僧颈而坐。时大众惊愕,急报马祖,躬入堂视之曰:我子天然。霞便下礼拜曰:谢师赐法号。因名天然。他古人天然,如此颖脱,所谓选官不如选佛也。
传灯录中载其语句,直是壁立千仞,句句有与人抽钉拔楔底手脚。似问这僧道:什么处来?僧云:山下来。这僧却不通来处,一如具眼倒去勘主家相似。当时若不是丹霞,也难为收拾。丹霞却云:吃饭了也未?头边总未见得,此是第二回勘他。僧云:吃饭了也。懵懂汉元来不会。霞云:将饭与汝吃的人,还具眼么?僧无语。丹霞意道:与尔这般汉饭吃,堪作什么?这僧若是个汉,试与他一礼,看他如何?虽然如是,丹霞也未放尔在,这僧便眼眨眨地无语。
保福、长庆,同在雪峰会下,常举古人公案商量,长庆问保福:将饭与人吃,报恩有分,为什么不具眼?不必尽问公案中事,大纲借此语作话头,要验他谛当处。保福云:施者受者二俱瞎汉。快哉,到这里,只论当机事,家里有出身之路。长庆云: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保福云:道我瞎得么?保福意谓我恁么具眼,与尔道了也,还道我瞎得么。虽然如是,半合半开,当时若是山僧,等他道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,只向他道瞎。可惜许,保福当时若下得这个瞎字,免得雪窦许多葛藤。雪窦亦只用此意颂:
尽机不成瞎,按牛头吃草。
四七二三诸祖师,宝器持来成过咎。
过咎深,无处寻,天上人间同陆沉。
尽机不成瞎,长庆云: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保福云:道我瞎得么?一似按牛头吃草,须是等他自吃始得,那里按他头教吃。雪窦恁么颂,自然见得丹霞意。四七二三诸祖师,宝器持来成过咎。不唯只带累长庆,乃到西天二十八祖,此土六祖,一时埋没。释迦老子,四十九年,说一大藏教,末后唯传这个宝器。永嘉道:不是标形虚事持,如来宝杖亲踪迹。若作保福见解,宝器持来,都成过咎。过咎深无处寻,这个与尔说不得,但去静坐,向他句中点检看。既是过咎深,因什么却无处寻?此非小过也,将祖师大事,一齐于陆地上平沈却,所以雪窦道,天上人间同陆沈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七则
垂示云:向上转去,可以穿天下人鼻孔,似鹘捉鸠;向下转去,自己鼻孔在别人手里,如龟藏壳。个中忽有个出来道:本来无向上向下,用转作什么?只向伊道我也知尔向鬼窟里作活计。且道作么生辨个缁素?良久云:有条攀条无条攀例。试举看。
举,僧问云门: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?门云:糊饼。
这僧问云门: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?门云:糊饼。还觉寒毛卓坚么?衲僧家问佛问祖,问禅问道,问向上向下了,更无可得问,却致个问端,问超佛越祖之谈。云门是作家,便水涨船高,泥多佛大,便答道糊饼,可谓道不虚行,功不浪施。
云门复示众云:尔勿可作了,见人道著祖师意,便问超佛越祖之谈道理,尔且唤什么作佛?唤什么作祖?即说超佛越祖之谈,便问个出三界,尔把三界来看,有什么见闻觉知隔碍著尔?有什么声色佛法与汝可了?了个什么碗?以那个为差殊之见?他古圣勿奈尔何,横身为物,道个举体全真物物觐体,不可得,我向汝道直下有什么事,早是埋没了也。
会得此语,便识得胡饼。五祖云:驴屎比麝香。所谓直截根源佛所印,摘叶寻枝我不能。到这里欲得亲切,莫将问来问。看这僧问: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?门云:胡饼。还识羞惭么?还觉漏逗么?有一般人,杜撰道:云门见兔放鹰,便道糊饼。若恁么将糊饼便是超佛越祖之谈见去,岂有活路。莫作糊饼会,又不作超作超佛越祖会,便是活路也。与麻三斤、解打鼓一般,虽然只道胡饼,其实难见。
后人多作道理云:粗言及细语,皆归第一义。若恁么会,且去作座主,一生赢得多知多解。如今禅和子道超佛越祖之时,诸佛也踏在脚跟下,祖师也踏在脚跟下。所以云门只向他道糊饼,既是糊饼,岂解超佛越祖,试去参详看。诸方颂极多,尽向问头边作言语,唯雪窦颂得最好,试举看。颂云:
超谈禅客问偏多,缝罅披离见也么?
糊饼祝来犹不住,至今天下有淆讹。
超谈禅客问偏多,此语禅和家偏爱问。不见云门道:尔诸人横担拄杖,道我参禅学道,便觅个超佛越祖道理,我且问尔,十二时中,行住坐卧,屙屎放尿,至于茅坑里虫子市肆买卖羊肉案头,还有超佛越祖的道理么?道得底出来,若无,莫妨我东行西行。便下座。有者更不识好恶,作圆相,土上如泥,添枷带锁。缝罅披离见也么?他致问处,有大小大缝罅,云门见他问处披离,所以将糊饼拦缝塞定。这僧犹自不肯住,却更问,是故雪窦道:糊饼祝+土来犹不住,至今天下有淆讹。如今禅和子,只管去糊饼上解会,不然去超佛祖处作道理,既不在这两头,毕竟在什么处?三十年后,待山僧换骨出来,却向尔道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八则
举,古有十六开士,于浴僧时随例入浴,忽悟水因。成佛子住。
楞严会上,跋陀婆罗菩萨,与十六开士,各修梵行。乃各说所证圆通法门之因,此亦二十五圆通之一数也。他因浴僧时,随例入浴,忽悟水因,云:既不洗尘,亦不洗体,且道洗个什么?若会得去,中间安然,得无所有,千个万个,更近傍不得。所谓以无所得是真般若,若有所得,是相似般若。不见达摩谓二祖云:将心来与汝安。二祖云:觅心了不可得。这里些子,是衲僧性命根本,更总不消得如许多葛藤,只消道个忽悟水因,自然了当。既不洗尘,亦不洗体,且道悟个什么?到这般田地,一点也着不得。道个佛字,也须讳却。
他道:妙触宣明,成佛子住。宣则是显也,妙触是明也,既悟妙触,成佛子住,即住佛地也。如今人亦入浴亦洗水,也恁么触,因甚却不悟?皆被尘境惑障,粘皮着骨,所以不能便惺惺去。若向这里,洗亦无所得,触亦无所得,水因亦无所得。且道是妙触宣明,不是妙触宣明?若向个里,直下见得,便是妙触宣明,成佛子住。如今人亦触,还见妙处么?妙触非常触,与触者合则为触,离则非也。
玄沙过岭,磕着脚指头,以至德山棒,岂不是妙触?虽然恁么,也须是七穿八穴始得。若只向身上摸索,有什么交涉?尔若七穿八穴去,何须入浴,便于一毫端上现宝王刹,向微尘里转大法轮,一处透得,千处万处一时透。莫只守一案一窟,一切处都是观音入理之门。古人亦有闻声悟道见色明心。若一人悟去则故是,因甚十六开士,同时悟去?是故古人同修同证,同悟同解。雪窦拈他教意,令人去妙触处会取,出他教眼颂,免得人去教纲里笼罩,半醉半醒,要令人直下洒洒落落。颂云:
了事衲僧消一个,长连床上展脚卧。
梦中曾说悟圆通,香水洗来蓦面唾。
了事衲僧消一个,且道了得个什么事?作家禅客,聊闻举着,剔起便行,似恁么衲僧,只消得一个,何用成群作队。长连床上展脚卧,古人道:明明无悟法,悟了却迷人。长舒两脚睡,无伪亦无真。所以胸中无一事,饥来吃饭困来眠。雪窦意道,尔若说入浴悟得妙触宣明,在这般无事衲僧分上,只似梦中说梦,所以道,梦中曾说悟圆通,香水洗来蓦面唾。似恁么只道似这般汉,正好蓦头蓦面唾。山僧道土上加泥又一重。
⊙碧岩录第七十九则
垂示云:大用现前,不存轨则。活捉生擒,不劳余力。且道是什么人曾恁么来?试举看。
举,僧问投子:一切声是佛声是否?投子云:是。僧云:和尚莫屎沸碗呜声。投子便打。又问:粗言及细语,皆归第一义,是否?投子云:是。僧云: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?投子便打。
投子朴实头,得逸群之辩,凡有致问,开口便见胆,不费余力,便坐断他舌头,可谓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这僧将声色佛法见解,贴在额头上,逢人便问。投子作家来风深辨。这僧知投子实头,合下做个圈缋子,教投子入来,所以有后语。投子却使陷虎之机,钓他后语出来。这僧接他答处道:和尚莫屎沸碗鸣声。果然一钓便上。若是别人,则不奈这僧何。投子具眼,随后便打。咬猪狗的手脚,须还作家始得。左转也随他阿辘辘地,右转也随他阿辘辘地。
这僧既是个圈缋子,要来捋虎须,殊不知投子,更在他圈缋头上。投子便打,这僧可惜许,有头无尾。当时等他拈棒,便与掀倒禅床,直饶投子全机,也须倒退三千里。又问: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?投子亦云是,一似前头语无异。僧云: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?投子又打。这僧虽然作窠窟,也不妨奇特。若是曲录木床上老汉,顶门无眼。也难折挫他。投子有转身处,这僧既做个道理,要搀他行市,到了依旧不奈投子老汉何。
不见岩头道:若论战也,个个立在转处。投子放去太迟,收来太急。这僧当时若解转身吐气,岂不作得个口似血盆的汉。衲僧家一不做二不休,这僧既不能返掷,却被投子穿了鼻孔。颂云:
投子投子,机轮无阻。
放一得二,同彼同此。
可怜无限弄潮人,毕竟还落潮中死。
忽然活,百川倒流闹恬恬。
投子投子,机轮无阻,投子寻常道:尔总道投子实头,忽然下山三步,有人问尔道如何是投子实头处,尔作么生抵对?古人道:机轮转处,作者犹迷。他机轮转辘辘地全无阻隔,所以雪窦道:放一得二。
不见僧问:如何是佛?投子云:佛。又问:如何是道?投子云:道。又问:如何是禅?投子云:禅。又问:月未圆时如何?投子云:吞却三个四个。圆后如何?吐却七个八个。投子接人,常用此机,答这僧只是一个是字。这僧两回被打,所以雪窦道同彼同此。
四句一时颂投子了也,末后颂这僧道:可怜无限弄潮人。这僧敢搀旗夺鼓,道和尚莫屎沸碗鸣声,又道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,此便是弄潮处。这僧做尽伎俩,依前死在投子句中。投子便打,此僧便是毕竟还落潮中死。雪窦出这僧云忽然活,便掀倒禅床,投子也须倒退三千里,直得百川倒流闹始始,非唯禅床震动,亦乃山山岌岌,天地陡暗。苟或个个如此,山僧且打退鼓。诸人向什么处安身立命?
⊙碧岩录第八十则
举,僧问赵州:初生孩子,还具六识也无?赵州云:急水上打球子。僧复问投子:急水上打球子,意旨如何?子云:念念不停流。
此六识,教家立为正本。山河大地,日月星辰,因其所以生。来为先锋,去为殿后。古人道: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。若证佛地,以八识,转为四智,教家谓之改名不改体,根尘识是三,前尘元不曾分别,胜义根能发生识,识能显色分别,即是第六意识。第七识末那识,能去执持世间一切影事,令人烦恼,不得自由自在,皆是第七识。到第八识,亦谓之阿赖那识,亦谓之含藏识,含藏一切善恶种子。
这僧知教意,故将来问赵州道:初生孩子,还具六识也无?初生孩儿,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,然未曾分别六尘,好恶长短,是非得失,他恁么时总不知。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,荣辱功名,逆情顺境,都动他不得,眼见色与盲等,耳闻声与执等,如痴似兀,其心不动,如须弥山,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。
古人道:衲被蒙头万事休,此时山僧都不会。若能如此,方有少分相应,虽然如此,争奈一点也瞒他不得。山依旧是山,水依旧是水,无造作,无缘虑,如日月运于太虚,未尝暂止。亦不道我有许多名相,如天普盖,似地普擎,为无心故,所以长养万物。亦不道我有许多功行,天地为无心故,所以长久。若有心则有限齐,
得道之人亦复如是。于无功用中施功用,一切违情顺境,皆以慈心摄受。到这里,古人尚自呵责道:了了了时无可了,玄玄玄处直须呵。又道:事事通兮物物明,达者闻之暗里惊。又云:入圣超凡不作声,卧龙长怖碧潭清。人生若得长如此,大地那能留一名。虽然恁么,更须跳出窠窟始得。
岂不见教中道:第八不动地菩萨,以无功用智,于一微尘中,转大法轮。于一切时中,行住坐卧,不拘得失,任运流入萨婆若海。衲僧家到这里,亦不可执着,但随时自在,遇茶吃茶遇饭吃饭,这个向上事着个定字也不得,着个不定字也不得。
石室善道和尚示众云:汝不见小儿出胎时,何曾道我会看教,当恁么时,亦不知有佛性义,无佛性义,及至长大,便学种种知解出来,便到我能我解,不知是客尘烦恼,十六观行中,婴儿行为最。哆哆口+和口+和时,喻学道之人离分别取舍心,故赞叹婴儿,可况喻取之。若谓婴儿是道,今时人错会。
南泉云:我十八上解作活计。赵州道:我十八上解破家散宅。又道:我在南方二十年,除粥饭二时是杂用心处。曹山问僧:菩萨定中,闻香象渡河历历地,出什么经?僧云:《涅槃经》。山云:定前闻定后闻?僧云:和尚流也。山云:滩下接取。
又《楞严经》云:湛入合湛,入识边际。又《楞伽经云》:相生执碍,想生妄想,流注生则逐妄流转。若到无功用地,犹在流注相中,须是出得第三流注生相,方始快活自在。所以沩山问仰山云:寂子如何?仰山云:和尚问他见解,问他行解?若问他行解,某甲不知。若是见解,如一瓶水注一饼水。若得如此,皆可以为一方之师。
赵州云急水上打球子,早是转辘辘地,更向急水上打时,眨眼便过。譬如《楞严经》云:如急流水,望为恬静。古人云:譬如驶流水,水流无定止。各各不相知,诸法亦如是。譬如在急水中驾船行驶,水流没有停止,坐在船上的人却有一种错觉,误认为水是静止的。由意识所衍生的诸法也是如此。赵州答处,意浑类此。其僧又问投子:急水上打球子,意旨如何?子云:念念不停流。自然与他问处恰好。古人行履绵密,答得只似一个,更不消计较,尔才问他,早知尔落处了也。孩子六识,虽然无功用,争奈念念不停,如密水流。投子恁么答,可谓深辨来风。雪窦颂云:
六识无功伸一问,作家曾共辨来端。
茫茫急水打球子,落处不停谁解看。
六识无功伸一问,古人学道,养到这里,谓之无功之功,与婴儿一般,虽有眼耳鼻舌身意,而不能分别六尘,盖无功用也。既到这般田地,便乃降龙伏虎,坐脱立亡。如今人但将目前万境,一时歇却,何必八地以上,方乃如是。虽然无功用处,依旧山是山水是水。雪窦前面颂云:活中有眼还同死,药忌何须鉴作家。盖为赵州投子是作家,故云作家曾共辨来端。
茫茫急水打球子,投子道:念念不停流。诸人还知落处么?雪窦末后教人自着眼看,是故云:落处不停谁解看。此是雪窦活句,且道落在什么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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