纯净喜悦的爱
爱的观照
阿姜苏美多 著
释自霁 译
当「心」从「我」的幻相中释放出来,一种慈爱的特质就在生命纯净的喜悦中产生。
那不是期待成为任何事或任何人;也不是期待持续或永恒。
它不是任何事物所造成的,那只是事情的本然。
由于佛弟子对于观照、正念与智慧的强调,修道生活看来近乎以没有感觉、非常客观的方式看待一切事物。我们应该视一切为无常、苦、无我,而非去感受它们。事实似乎如此。然而,请牢记:生命的真诚体验是充满爱的。因此,爱与挚爱不应被摒除。
如果我们视爱的经验只是无常、苦与无我,那似乎显得无情。客观只是一种正确体验事物的方法,因此爱并不会令我们失去理智。如果我们执取爱的概念,那么就会看不到它的真相。我们可以藉由以下种种方式得到爱的真正启示,例如:谈论爱或思索爱—在他人身上寻求它;需索它;或感觉爱是如何被遗漏的。但在我们的生命里,爱究竟指的是什么呢?
从感性层面来看:人们可能想要拥有完全一致的感觉;或者将感觉放在某些特别的人身上;想要与另一个人有特殊的爱的关系;或者,爱可以是抽象的—对所有人类的爱,对一切有情的爱,对上帝的爱,对某些事或某些概念的爱。
挚爱出自于内心,它并非理性的事情。人们无法只因喜欢这概念,就能感受到爱或挚爱。只有当心不执取、开放、包容与自在时,才能开始体验纯净的爱。慈、悲、喜、舍四梵住来自于一颗空性的心。它并非来自于贫瘠、藁木死灰的感觉。而是来自于一颗没有被染污的心,没有被自己或他人的概念束缚的心,或没有被对某些事物的欲望束缚的心。
沙门僧团依着戒律而生活,不流露对爱与喜悦的表达,人们或许会因此而认为修道生活是冷漠与无情的—僧团里没有挚爱感情的氛围,在作法与表达上相当地拘谨、节制。—尽管如此,这不一定就否定了爱。具足正念,并经由我们与自己的身体、僧团、在家人、传统以及社会联结的方式,宽大、仁慈、包容就在当下,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关怀、喜悦与慈悲。
然而,这仍是无常与无我的;从其本质不是任何事物的结果来看,同时也是苦的。它并非是令人满意的主体或附属品。但是,当「心」从「我」的幻相中释放出来,一种慈爱的特质就在生命纯净的喜悦中产生。那不是期待成为任何事或任何人;也不是期待持续或永恒。它不是任何事物所造成的,那只是事情的本然。因此,当人们以此方式深观,那就是信念、信任与挚爱的方式。
人们无法真正地掌握信念、信心与信任。信念不是人们能够创造的东西。谈这些字词容易,但能真正对法产生信念与信心,必须无论如何皆愿意放下任何的需求、主张,或者任何的执着。当我们细察且了解法或事物的真实本质时,就能真正体验到信心。如果我们真正地深观法、见法,就会产生信念—一种对真理全然信任与把握的强烈意识。
修习禅观时,如果我们变得更害怕、焦虑、紧张,或在情绪上感到索然无味,那就是方法不正确。很可能是我们用来压抑感觉或否定事物的方法,结果只让我们感觉更紧绷且犹疑不定。这表示已执取了某种特定的观点。我们愈能全然地如实知见事物的本然,就愈能产生信念。信念逐渐地增加,它是一种全然的信任。只有透过完全地信任,才有让步、放弃或放下可言。它不只是碰运气或冒险,而是透过信念的体验。
而体验的途径是培养出来的。我们必须清楚自己的处境,不要试图成为自以为希望的样子,我们必须不作评断地如实修炼。对自己、传统、师长、比丘或比丘尼,无论是那一样,如果感到紧张、不安、幻想破灭或失望,那么试着去认清当下的状况就够了。要心甘情愿接受事情的本然,而非执迷于相信自己所知觉的是正确的真实,或认为自己所认为的是错误的。我们不应该有那样的感觉,这是两种极端。圣道的修习是去了知万物有生有灭,它并不是压抑,或无情的修行方式,即使它听起来好像是那样。
也许人们会认为要放下所有的觉受,视心中的爱只是无常、苦、无我。当感受到对佛陀的爱时,我们会想:「喔!那只是无常、苦、无我,就是那样而已!」当对师长感受到爱时,我们也会想:「那只是无常、苦、无我,不要执着师长!」当对传统等等感受到爱时,我们也这么想:「这都是无常、苦、无我,不要执着传统……。」
「不执取任何事物」可以只是抑制一切的一种方式。它不必然是要放下或不执取,它可以只是我们采取的一种立场。一旦采取了那种立场,并去实行它,则所有的感知都将成为消极与压迫。「我们不该执取任何事物,不该爱任何事物,不该对事物有感觉。觉知事物只是无常、苦、无我。」这意谓着,我们只是相信这句话,并且如同用一枝棍棒般,不断地敲打我们的心。我们没有观照、注意、观察、开放与信任。
慈心的修行是美好的爱的修炼之一,它在佛法中极度被推崇,也就是慈悲观。人类是温血的动物,的确能觉知爱,那是人性的一部分。我们彼此喜欢,想要和人群在一起,性好亲切,从烹煮食物与他人分享中得到喜悦。我们乐于助人,在亚洲社会的布施习俗中可见一般:当斯里兰卡人带着咖哩菜肴来此时,他们显得很快乐。那是布施的喜悦。
这是非常棒的特质。不是吗?看到有人熬夜准备佳肴,供养其它的人是很美好的—他们不是为他们自己而煮。就人性的经验来说,那是什么?那是染污心或是执取为他人服务所感受到的愉悦或快乐吗?这是人性的美好—能够去爱、给予、分享与宽容。不是吗?
试想,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,最大乐趣是什么?什么才是真正快乐的事呢?得到我想要的吗?不,有机会将财富施舍出去,那才是成为有钱人真实的快乐—能够施舍,如布施这般慷慨宽大的行为。反之,富有却舍不得,就会造就真正的负担—成为世上最富有却自私的人,没有转圜地坚持并保有一切给自己。财富的喜悦来自于不带任何染污的意图,或自私的需求,而是以自己的能力去分享与给予。
这就是人性的可爱之处:我们能体验给予的喜悦。当我们能真正地给予,没有任何自私的需求去帮助他人时,就能体验到这种喜悦。它必定是美好的人性经验。然而,我们不能期望它让我们往后的生活都是喜悦的。
布施与慈悲的喜悦不是永恒的,不会让我们永远快乐。然而,我们并不这么想。如果我们认为它是永恒,那已经不是布施,却成了一种交易;那不是布施的行为,而是在购物。
真正的喜悦来自给予,而且不在乎他人是否知晓。例如:我布施给你,且非常重要的是,你知道谁布施给你吗?我,是我给予的!一旦「我」出现,来自给予的喜悦,可能会非常少。如果我们非常在意别人知道,与赞赏我们的布施及善行,心就会变得没有喜悦。假如人们执着「善行应被知道」的想法,那么就无法在生活里领略快乐,或拥有真正的喜悦。赞赏他人的善行与布施并没有错,但当我们不需求它时,自然就有喜悦。
浪漫的爱通常是以「我」的幻觉,和希求回报为基础。然而,灵性的爱是利他或周遍宇宙的爱,以四梵住—慈、悲、喜、舍—为代表。这样的爱是一种融洽和谐的经验。它凝聚、统一一切,是一种融洽关系。仇恨是隔离的经验。当我们憎恨,就没有和谐、融洽或统一。仇恨是分离、分裂和有区隔的。爱是和谐的,而且我们想要和谐一致。因为生活在愁恨、区隔、分裂的世界,是一种痛苦的地狱境界。
这个团体是一个宗教团体,一个僧团,是一个整体。如果我们从僧团脱离,并讨厌僧团:「讨厌这个比丘尼,讨厌那个比丘;而且我不喜欢那个,不喜欢这个。」那么,这就不是一个团体了,它是不和谐的。那是一种疏离与隔离的气氛,强调我和你:你的缺点,和我的感觉;你的过失,和我的忿怒;或者,我强调你的错,比丘的错,比丘尼的错,在家行者的错……。执着于那些看法,让我感到疏离、隔离、忿怒、不满,不快乐与沮丧。
有时心会处于非常负面的状况,那时所有的觉知都是烦恼。不论人们做什么,似乎都不够好。当我们处在那种心境,每件事情似乎都是错误的—什么猫、太阳、月亮,心变得不协调、分离与消极,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感到疏离。只要我们认同,且执取这种看法,就不可能有融洽或和谐产生。当我们处在爱的心境时,无论对别人的感觉不太好,或他们没有确实做到他们应该做的,这都没有关系了。总是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不是它们应有的样子。但当我们的心慈爱时,这些便不那么重要了。
因此,爱的经验出现,是因为我们为了体验融洽、和谐与一体,而愿意包容不同的个性,与存在于缘起世间的差异性。我们会因老病死的共同经历,而如兄弟姊妹般地联结,而不是在于指出差异性,或是谁比谁好。
当我们皈依僧,就是皈依善行道者(supatipanna)、正直行道者(ujupatipanna)、真理行道者(nayapatipanna)、正当行道者(sAmIcipatipanna)。我们皈依那些修习佛法者—善良、正直、真诚的人。而不是美国人、英国人、澳洲人、男人、女人,或是比丘尼、比丘们。
我们同时具有和合与分离的倾向,而且也能够正念地觉察它们。我们必须以佛法来明辨事物的本然。事物有和合也有分离,一个具有敏锐觉知的人就不会落入两端。有和谐与融洽的时刻,会有不分别、挚爱、感恩、宽容、喜悦的时刻。
然而,也有疏离与分别的时候。为了检查出了什么问题,正视烦恼是有必要的。看着愤怒、嫉妒和恐惧,然后去接受、了解那些情绪的经验,而不是审判它们,把它们当成「我」,当成自己不应该有的东西。这是生而为人的全部:我们出生为一个个独立的形式,然而我们能够统一。我们可以领会一致性、共同体、统一性,但我们也能区别。
因此,归依佛陀,是因为人们具备辨明两边,且能适当响应的能力。我们能将生命的不圆满与问题,看成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,而不是个人的。因为有统一和疏离的洞察力,我们不再随着问题扩散、夸大、激动且被困扰住。事物的本然就是这样,只是法尔如是。
作为一位佛教的比丘或比丘尼就和爱绝缘了吗?戒律只是一个抑制感情的工具吗?它可以只是那样,我们可以只用戒律和苦行,当作避开事情的方法。也许女人只是让比丘们惊吓;也许男人只是让比丘尼们呆若木鸡。所以,她们成为比丘尼,而她们不须要面对心中对于男人的害怕,以及焦虑……。当然,很多世俗的人都有类似的想法,他们认为:我们在这里,是因为我们没有对付真实世界的能力。
然而,实际上又是如何呢?倘若那果真是我们出家为僧尼的原因,那么,这便是个错误的理由。出家不是躲避现实与生命的手段,而是为了观照它们。因为在「律己」和「律己的尊严」中,僧院生活的方式是对所有众生,包括教内教外的男女一种爱的表达。现在我们不再选择某个人,作为注意的焦点与奉献的对象,而是奉献我们自己给全人类。
我知道,如果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,我所有的关注就必然倾向我的妻儿和目前的家庭。这就是家庭生活的结果和婚姻的面貌,他们拥有优先权。我们必须和我们结婚与需负责任的配偶产生关联。
一个人可以选择当个托钵僧,独自依靠信仰,及对他人仁慈善意的信赖而活。因为,他对所有众生散发爱与尊重。对众生的爱和尊重,带来人们的供养,而这支持我们在此世能作个托钵僧。
有趣的是,佛教僧团的力量如此强大,以致于即使我们憎恨所有人,还是会有信施供养!袈裟力量之大,大到即使比丘或比丘尼个人,憎恨每一个人,仍能得到善心人士的供养。这要归因于佛陀的波罗蜜。但这不表示我们应该培养憎恨,或以任何方式为我们的憎恨辩护;反之,应当去深思佛陀所建立、非常善巧的僧制的力量。如果能有所体会,我们就能真正感觉到爱与信任。
为什么这些僧院在英国能产生作用?为何他们在一个非佛教国家里可以行得通?为何有人想要邮寄支票,带一袋马铃薯,或为准备一餐而来?为何他们要如此费心?这要归因于佛陀的波罗蜜。他所创立的良善生活型态,带来了供养。修道生活的慈悲与喜悦,引领其它人扩展、并开显了相同的经验。
这真是件难以理解的事,以社会的眼光来为我们的存在辩护。从实际与世俗的立场来看,我们似乎没有为谁做了些什么。很多人认为,我们只是坐在这里,试图为自己求得开悟—拥有美好而愉快的心灵情境。因为我们无法面对真实的世界。然而,当愈深观生命并了解它时,我们就愈能了解善、信念,以及佛陀波罗蜜的力量,这些在善的内在联结中产生了交流。
而且,它不需要证明、谈论和强调很多,它自己就会说明自己。我们不必出去告诉人们:「你们应该供养我们,因为我们正在修行,我们是佛陀的弟子。」因人们领会,并尊敬修道的生活,于是我们获得资具。我们为他人的优点、生命经验中的仁慈与善意感到欣喜;这也为人们的生命注入喜悦与快乐。
因此,修道生活事实上是一种奇妙、特别的生活方式。根据我们文化的条件所认定的现实而言,它到底如何运作,是相当难以理解的。但就如佛法、如真理、如事物的本然,它真的是逐渐运转。这增加了我们的信念;增加了我们对归依与僧伽生活的优点和真谛的信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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